7.2.10

《一一》:沒有一個是第二個

還是一貫的遲鈍,在電影面世後十年,楊導離世也好一段日子,我才捨得跟它踫面。

它是不可能不叫「一一」的。單是名字已夠打動人,如何起一個更配、能盛載更多的名字?它道出了生命的重覆,同時道出了生命的獨特;道出了生活的瑣碎,同時道出了生活的空白。 一體兩面。

據說,楊導解釋,「一一」除了指每一個,也有重新開始的意思,然而我讀到的卻是一之後又是一,是一種重覆,像生活,一天之後又是一天,要把所有事情一一道來,大家才警覺生命的不外如是,不過是一種重覆,是否白活了呢?第二天,彷彿永不會來。

一之後還是一,並不存在第二,爸爸對初戀情人說自己沒有再愛過另一個人,唔,只有一個。是愛不容許第二次?愛上別人的已非那個「我」?還是愛上的不可能是「另一個」?沒有人可以把一天過兩次,這種重覆,又不重覆。在另一個時空,他女兒跟別的男生,又發生著相同的事,而那男生的女兒,及他女兒的兒子,又可能會繼續一直重覆下去,那是生命的縱向延伸,生命之網就此張開。生命迴環,卻不重覆。每一個人也得從頭開始,從來不可能繼承他人的經驗和感受。

爸說,好像沒有必要重新再活一次。一次就夠了,重新來過的話,就留給別人。人是不可能要另一個人教你怎麼活,我們都獨立存在,各過各的,縱然看起來如何相似。所謂成長的代價,大概就是別人如何千叮萬囑,你如何聰敏早把道理悟出來,苦頭還是要吃過,人總不可能以今天的智慧去面對舊事。但當時那一份清白,還是可貴可愛的。

「我能跟你講的,你一定老早就知道了。」說來如此謙卑。男孩因此而從沒對婆婆開口,創作者同懷此心,才惜字如金。
楊德昌從來,說任何故事,也來得克制,並非因為抽離和漠然,他借婷婷的口解釋了,他只是不喜歡人把故事故意說得憂傷。他沒有強逼觀眾與角色同喜同悲,而是更宏觀地去把生命綜合的和每個生命各自的悲喜一一細數,沒有把它們歸納起來成為一懾人的龐然大物,而是公正地,誠實地,還事情一個應有的位置。你不會抓住一個情節或一個人物的遭遇為其大哭大笑,卻會在某個情景之後悵然若失,莫名地悲從中來。

他提醒我們事情總有背面,總有一半我們是不知道的,他也不例外。身為導演,他想將別人不知道的告訴別人,大家看不到的讓大家看見,卻完全沒有因為導演掌握了故事的論述權而生出「我最大,由我來話事」的狂妄。在這之前,我只看過《獨立時代》和《麻將》,故事都將荒誕說得平常。這次連離奇事都褪去了,就把平常說得平常,其實我們大多不會經歷甚麼傳奇人生,即使有些驚異片刻,還是少數,生活從來雜碎得不成故事。
他的鏡頭語調彷彿在告訴我們,縱然平凡重覆,我們還是擺脫不了,還是要以平常心活下去。唯有誠實地、坦然地面對它,反正我們也沒甚麼其他可作了。

我想,如果這是楊德昌最後所想、最後所持,這生,實不枉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