5.4.10

觸景

近來讀韓少功的《暗示》。某夜凌晨未睡,線上某君半夜醒來,說起剛做過的夢,比記憶更真實。我便說起近年對於某一部分記憶,有一種記錄的傾向, 已化為一些資料傳檔,要記起時,才重新將這些資料重組,想像當時的情景。身歷其境的感覺找不回,那就像,可以是任何一個人的記憶。
另 一種記憶,總是它找上你,可能由於一陣涼風、一種燈色、幾個音階、煙在空中散開的姿勢、抬頭的某一種距離。未必等同或熟悉,卻喚起一些情景,甚至你以為早 已忘了的,當時不察覺,現在卻突然浮現。(原來你背後的車子是紅色的,其中一盞街燈壞了...)
那晚睡前,目光掃過書架, 便順勢將《暗示》拿下放進袋子。也許,無意中我也生出了選書的直覺,這本書我買了好一陣子,卻一直覺得不是時候去讀。
到翌晨打開了序,就明白沒選錯,又或者,真的是它找上我。
它所說的,就是言詞以外的世界:具象和情景。
是有點矛盾的,雖 然常說自己喜歡文字和語言,喜歡研究所謂近義詞的些微分別,喜歡斟酌句構中,詞語和內容的出場序,詩中句與句之間的跳躍。但另一方面,覺得很多想傳達的, 說起來總是言拙、詞不達意,卻喜歡透了不能言傳的東西,生怕一說就毀了它,總覺得事情說穿了便不漂亮。
喜歡的曲詞和電影,總是那樣難以形容,我可以用一百種方式去形容它:用文字敘述一次它的畫面或音律節奏,形容它的氣氛和語調,可以顧左右而言他,就是無法說出核心的 部分。
這也許是,即使要為一齣戲或一首歌寫些甚麼的時候,我總用不上評論分析的口吻,甚至放棄探索作者原意,改為從小處著眼,借題發揮。技窮,唯有稍補枝末。
讀到《暗示》後,我才察覺那些究竟是甚麼。
那天聽著 歌,看著書,由地鐵站走路上班的一段,望到路旁的樹,序中有亂地在我面前由右至左輕輕排開,我忽然覺得,如果,我這個人對於所謂情景還有一點觸覺,原來, 是源於歌詞的。
為甚麼我總是覺得有些歌詞,意念如何新穎、操詞如何漂亮,還是不好,甚至不關乎於合音與否、有否顧及節奏分句及運氣 停頓的位置。
我只是單純的,覺得音樂的感覺與歌詞的內容不合(他不是要說這些話啊)。或者,那些句子不應以這種「語氣」唱出來的。
原來,在不知不覺間,它們都介入了我觸覺和思考的模塑,成為了當中根深柢固的一環。
這些可以磨練,但我卻相信要靠更多更多 的直覺。
為甚麼,我會覺得電影的配樂太「搶」,畫面承接不住,而某些鏡頭(的拍法)又比內容「Loud」,不是某方太霸道,就是另 一方太薄弱。我依然覺得最棒的作品要形神合一,倒是主題宏大或細緻不礙。
有趣的是,在生命中重要的戲或歌,可能也是由於某一個情境的連繫。
例如
第一次聽《黑暗中漫舞》時,是某個本地小劇團的演出,戲不怎麼樣,倒是播這歌的一幕叫人難忘, 燈熄了,只剩舞廳那種鏡球反射著無數的小光點,全部的演員在跳著慢三。還有後來,在看演唱會時,身旁的人聽得忍不住哭了,還抓著我的手臂低泣,這一幕大概也畢生難忘。
聽《We ruled the school》,則是在半夜的旺角街頭,跟大學同學一起走著,朋友把這歌的隨身聽塞給我。它就成了在昏黃街道、配以街燈、紅綠燈、關了的生果攤檔的配樂, 大概也混進點當時的年少憤世和迷惘。
戲嗎,《Big Fish》是身旁的人看得流淚,然後戲完了就為我講故事。
《Clockwork Orange》時,細微得大概沒有注意的地方,身旁的人竟代我低歎了一句「好漂亮」。(這情景倒跟戲不合:p)
當然,有那麼多好 歌好戲,不需要情景,因為它們本身便製造情景。
就像
為甚麼清晨的一口空氣,會為你一洗徹夜不眠的煩燥?
為甚麼蘋果的香氣,總比吃下去更甜?
世界或面前的情境為甚麼非定一個主題不可?
歌詞從來非文字本身,而是引領了我們如何去詮釋曲。而一次又一次重覆聽後,詞就會跟曲連繫起來,像是反射動作般,也是一種積疊。
「忘掉天地 彷彿也想不起自己 仍未忘相約 看漫天黃葉遠飛」
一剎那就拉闊眼前天地,黃葉由急至緩的從後而走進視野帶來了風。
電影我是那麼後來才認識的,只趕得及我成長中的尾班車。而我看電影跑神的程度,有時連故事主線也未必捉得緊,但看過後,卻有一種殘留。
看完青春電幻物語後,整個世界好像在搖晃欲墜,人的步履也不穩,再看海報,那些草好像還在被風吹動著。
看完Eternity and a day(我還是找不到好的譯法),時間好像緩慢甚至凝住了,彷彿真的把永恒收進一天。
看完The Hours,則留下一種清晨的淒冷徬徨。
電影看得多有沒有關呢?近年記憶好像都無法串連起來,只成為雜碎的特定場景,倒真和看過的電影沒兩樣,只是理智上知道它們的差別。讓人那麼懷疑身後的歲月是否真的從不間斷地一路走過來。
時間本身是否無緩急之分,反應慢如我者似乎理所當然地愛長鏡頭和慢節奏,
可是回憶都沒有電影般流暢,生命也不如詩般精練。
一切圍繞心神的
湧起,又退下來。
你低頭察覺,腳已沾濕
下一陣潮水又湧起,你根本不能分辨
那水點來自何處。